对于山西省交通厅时任厅长段建国来说,2013年8月28日是忙碌的一天。
这天上午,段陪同交通部领导在晋北的大同检查完工作,把领导送至晋蒙交界处后,驱车返回4小时车程远的省城太原,中午接到省纪委的电话,让他下午到某宾馆协助调查。这一去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在此前的几个月,山西交通系统一片风声鹤唳,段建国的下属及前任纷纷被带走接受调查。
当年4月,他曾经的副手、省交通厅原副厅长王志民最先被查,紧接着,业已退休的前任厅长王晓林、该厅综合规划处原调研员王蕾(已退休)、省路桥集团常务副董事长贾建民被带走。此外,被带走调查的还有省交通运输局局长李华中、省高速公路管理局纪委书记冯朝辉、忻阜高速建管处处长冯建刚。
一个非同寻常的细节是,王志民、王晓林等人都是被中央纪委调查。
王志民、王晓林和王蕾等前任与旧部被查后,作为山西交通系统“一把手”的段建国,曾寄望于一名在纪检系统拥有深阔人脉的掮客打探情况。此人正是刚被段建国委任省高管局党委副书记、纪委书记职务的冯朝辉。但此时的冯朝辉早已进入纪检部门调查视野,在上任三日后即被查,他在纪检系统的“熟人、时任中纪委法规室副局级纪律检查员、监察专员曹立新也落马。曹立新曾任中央纪委纪检监察六室三处处长,分管领域包括山西。
接近权威信源的人士向《财经》记者确认,与曹同期被查处的中央纪委第四纪检监察室主任魏健,涉及在查办四川系列贪腐案期间向周永康通风报信。
冯朝辉也成为导致段建国被查的因由之一。
2014年8月21日、22日,王晓林、王志民、王蕾三人涉嫌受贿、玩忽职守、巨额财产来路不明案,进入庭审,目前一审尚未判决。段建国案仍在审查起诉阶段。
山西交通窝案的爆发,案情交错纵横,问题主要集中在高速公路领域,与曾交由民营企业以BOT方式承建的忻阜高速、长临高速两条高速公路相关。
据纪检阶段的官方通报,前述四人被“双规”虽各有因由,但存在一个共同的交集,“工作中玩忽职守给国家造成巨大损失”。这两条高速公路的共同之处在于,都是在2004年王晓林任上,由山西省政府以BOT模式许给民营企业修建,项目却延宕多年都未能开工,由接任的段建国将路权收回,交由交通厅所属国企建设。而为了顺利清退前任业主,将不可避免产生违约赔偿金。
《财经》记者获知,前述“玩忽职守”的指控指向一笔一两千万元的资金,这笔资金打到忻阜高速前任业主、民营企业山西中海投资有限公司(下称中海投资)的账户,该公司实际控制人王德生夫妇随即被控制,并牵出王志民等人。
冯朝辉的贵人
1993年开工、1996年建成通车的太(原)旧(关)高速,全长140.7公里,是山西第一条高速公路。2012年,山西的高速公路长度已超过5000公里。只是在这20年间,发展的速度并不均衡,而有着明显的时间界限。从1993年至2008年间,山西建成通车的高速公路约2000公里;在段建国2008年上任之后的3年多时间内,山西的高速公路里程以每年1000公里的速度递增,于2012年突破5000公里,在全国排名第四。
狂飙突进背后,是一个经济贫困的资源大省缓解煤运压力,以及构建公路经济带的初心。
太行、吕梁等山脉交错,使得三晋大地峰峦叠嶂、沟壑纵横,超过70%的面积为山地丘陵。对于筑路,无论资金要求与技术难度都较普通省份要高。
太原市小店区的武宿立交桥中间,有一座太旧高速公路建设纪念碑,褐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镌刻着时任省委书记胡富国所题“太旧烈士永垂不朽”。为了修建全国第一条山区高速公路,八名筑路工人将生命交付于此。
这远非三晋父老付出的全部。在集中力量办大事的计划体制下,5万人的苦干,仅用三年就让这条“出太行”的高速路完工。除了技术因素,资金亦是难题。太旧高速的投资概算为29.34亿元,而当时山西省财政收入不过60亿元。巨大的资金缺口,曾一度导致工程在1993年奠基后无法顺利施工。从1994年起,山西省动员全省百姓捐款捐物,在短短几个月内筹集2.3亿元。包括2.3亿元捐款在内,山西省最终自筹资金15亿元,加上交通部拨款与银行贷款,最终解决了资金问题。
在这场堪称壮烈的筑路大会战中,籍籍无名的当地青年冯朝辉躬逢其盛。熟悉山西省高速公路管理局的人士告诉《财经》记者,太旧高速的两端分别是太原的武宿与阳泉的旧关,公路建设指挥部设在阳泉,冯朝辉由当时供职的阳泉矿务局系统借调到太旧高速工作,项目完工后又回到了原单位,但他自此与交通系统结缘。
据新华社调查,冯朝辉是阳泉市郊区杨家庄乡黑土岩村原支部书记之子,真实学历初中。1990年8月,冯父通过身份、年龄造假,为不到20岁的冯朝辉办理了阳泉固庄煤矿合同制招工手续和农转非户口。不过他并未在该煤矿上班,仅借此转换了城市户口和工人身份。
手续造假和“挂靠单位”,成为冯朝辉日后获取官职的通用模式。但其每一步的“成功”并非幸得,而是以“手眼通天”的深阔人脉为凭恃。冯朝辉的其中一位“贵人”,即是相交十余年的老友曹立新。
2000年3月29日下午6时左右,阳泉市第二看守所迎来了一名特殊的“客人”,他在看守所的代号是“0号”。除所长外,所内无人知道他就是曾经的“河北第一秘”李真。在一个多月前对李真执行“双规”措施后,由中央纪委六室牵头的“2·23专案组”将他在石家庄短暂关押了一个月。之后,为了保密和保障其安全,将他异地关押在与河北交界的山西阳泉。
在2013年以来的两次机构调整之前,中央纪委原来分为八个纪检监察室,前四室对应中央部委,后四室对应地方省份,其中六室对应华北地区(北京、天津、河北、山西)。曹立新即是参与查办李真案的办案人员之一。《财经》(公众号:mycaijing)记者获知,李真被关押在阳泉二看长达两年,曹立新在阳泉期间,冯朝辉有意逢迎,于觥筹交错间,给予曹单调的办案生活些许慰藉。
无论对于冯氏个人的腾达,还是日后交通系统窝案,这段交情都是关键伏笔。
王晓林社会引资
在冯朝辉设法攀附曹立新期间,日后将冯调入交通系统的省交通厅厅长王晓林,此时才刚刚上任,他正在为资金发愁。
全省人民勒紧裤带建完太旧高速后,2000年9月,山西又开工修建贯通全省南北的大同至运城高速。省政府希望,以大运高速为轴,修建高速公路网络。时任省长刘振华雄心勃勃地提出,要依托此路构建大运高速公路经济带。
截至1999年,全省公路基金历史欠账56.4亿元,而全长666公里的大运高速总投资是222亿元。王晓林手里仅有的家底,是业已通行收费的太旧高速,但仅靠收费也无法在短期内筹集到天量的修路资金,于是他想到了把路“卖”掉。
太旧路经过评估,资产总值35亿元,通行费收入增长势头看好。王晓林将太旧路拆分成两个兄弟公司,用一个效益较好的公司去收购另一个公司。此方案得到工行山西省分行的认可,工行提供了20亿元项目贷款,通过并购从太旧路置换出20亿元资本金,加上省公路基金、交通部补助和从亚洲开发银行、国开行争取到的贷款,得以落实全部建设资金。
2003年10月,大运高速建成通车,这个“不花财政一分钱”建成项目的案例,成为山西高速公路项目融资史上的经典之作。
但大运高速之后还有太长、长晋高速待建,需要更多的资金。经济学专业出身的王晓林,想到了引入社会资金,两个引资渠道分别是对外转让已建成公路的经营权与BOT模式。
以BOT模式承建忻阜高速和长临高速的社会投资者,即在此背景之下入场。所谓BOT模式,即“建设-经营-转让”模式,是指政府部门就基础设施项目与企业签订特许权协议,授权企业承担该项目的投融资、建设和维护,在协议规定的特许期限内,企业向设施使用者收费以获取合理回报,并在特许权到期后无偿或有偿移交给政府的融资建设模式。
拿下忻阜高速的中海投资,其实际控制人王德生行伍出身,先是在某军区后勤部服役并升任处长,1993年至2000年任武警部队总部后勤部上校、大校,在山东中海公司担任一年多的总经理后,2002年6月在太原注册中海投资。
注册资金为1亿元的中海投资,注册之时其实是国有控股,由中国第十三冶金建设公司持股66%、济南一建集团总公司持股25%、山东中海有限公司持股9%,王德生仅是董事长,并非直接股东。但此后几年,他通过受让股权控制了该公司。
在一次接受采访中,王德生介绍,自己得到了山西省委、省政府和省交通厅的大力支持,于2003年洽谈运作忻阜高速项目,取得了省政府的授权,与省交通厅签订了BOT合同,因此成为项目业主。
长临高速的前业主是山西中商交在线有限公司(下称中商交在线),股东包括北京盈科智联投资管理顾问有限公司。
2004年5月,得到了山西省政府、山西省交通厅正式授权后,山西长临高速公路有限责任公司(下称长临高速公司)组建。该公司在拿到省政府授予的特许经营权后,陷入了漫长的跑手续之中,其官网资料显示,直至2010年3月,国土部才通过了该项目的用地评审。